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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一百五十三章 改朝換代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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聚散有因,生死無常。

聖祖562年一月的最後三天,明臺寺連下了三日的大雪。

這三日裏蓬山上雪漫長空、冷風怒號。等到最後那晚,狂風暴雪卻驟然停了,漫山遍野一片冰天雪地。

夜昱一直昏迷不醒,就在那晚忽然睜開眼來,對趙英道:“叫燳親王來。”

夜燳其實就在他身旁,聽到他叫他,走上前來俯身道:“我在。”

夜昱道:“叫他們走,我有話跟你說。”

夜燳依言遣走眾人,在夜昱身邊坐下,握住他的手。

他的手涼得像冰。

夜昱卻用這雙冰涼的手緊緊攥著夜燳,淡淡一笑道:“我現在不是皇上,你也不是親王,你是我皇兄,我是你的弟弟。”

夜燳眼圈微紅:“是。”

夜昱道:“我不是個好皇帝,這些年如果沒有你,只怕我早已死了。”

夜燳面色微變,正要說話,夜昱卻輕輕擺手不讓他說,自己繼續道:“我知道很多事,你以為我不知道的,我其實都知道。我不想說,是怕你從此離我就遠了。”

夜昱說到這裏忽然狂咳起來,咳得口吐鮮血,止也止不住。夜燳來不及拿手帕,只好用手幫他捂住口鼻,等把手拿開時,手心裏已經滿是鮮血。夜燳心痛道:“先別說話,休息一會兒再說。”

夜昱搖頭道:“不,讓我說完。”他深喘了幾口氣,繼續道:“關於你的身世,我一早就知道,北陵國自此交給你,無論你將來如何抉擇,我都不怨你。”他緊緊地握著夜燳的手,仿佛生怕夜燳忽然消失一樣。

他平躺在床上,嘴角帶著血跡,卻微微地笑起來:“真想回到小時候啊……”他用力地握了握夜燳的手,“那時候真好。”他眼中閃爍著憧憬的光芒,甚至帶著些愉快,扭頭看著夜燳說道:“我有些困了。”

夜燳強忍著淚,啞聲道:“……睡吧。”

夜昱扭回頭閉上雙眼,淚水從他的眼角靜靜流下,他最後輕聲低語道:“……哥哥,謝謝你這些年來與我相依為命。”

聖祖562年一月的最後一天,北陵國君夜昱駕崩。

夜昱離世後,夜燳繼位。

魏連江得知姜涼被殺的消息後,很快就派兵攻打淩雲寨。但與科爾哈茨鬧翻後,起義軍被分走了相當多兵馬,如今群真會又與北陵朝廷聯手,因此這場仗群真會打得並不費力。

一個多月後的聖祖562年三月,朝廷和群真會的聯合軍在北陵皇城旁邊的邊城大敗起義軍,魏連江被生擒而後斬首,自此北陵國民間連續多年的起義被徹底鎮壓住了。

等到論功行賞、封官加爵時,已是北陵國君的夜燳卻做出了一個令朝野內外、乃至全國上下都震驚不已的決定,他直接將王位禪讓給了向南霄,自己則做了個閑雲野鶴,隱居山林去了。

這件事不但轟動了北陵國內,就連群真會內部,包括向南霄自己都覺得甚是詫異。

朝中一開始還有人竭力反對,但夜燳去意已決,而夜氏再無順位的繼承人。除此之外,在鎮壓起義軍期間,群真會確實嚴守軍紀,善待百姓,從無燒殺搶掠之事,深得民心。因此在夜燳的堅持下,向南霄接任北陵國君已成定局。

如此,這便成了北陵史上的一件奇事,統治北陵幾百年的夜氏王朝主動放棄了王權,讓北陵國在朝夕之間就換了姓氏和朝代。

聖祖562年四月初三,向南霄登基為北陵國君,國姓改為向,稱武王。

夜燳在向南霄榮登大寶的當晚,便悄無聲息地從北陵皇宮中消失了,沒人知道他去了哪裏,也沒人知道他是何時離開的。

如果說這世上只有一個人在他離開前見過他最後一面,這個人便是雲小魚。

向南霄登基前,雲小魚也跟著眾人搬入了北陵皇宮,被安排住在一個叫”織煙閣”的地方。

這座織煙閣地處偏僻,原本是給宮中出家的嬪妃誦經念佛、吃齋養性的地方,雖然叫做“閣”,但卻極其簡陋,只是一棟很小的房屋,前面帶了一個巴掌大的小院。

被打發到織煙閣的嬪妃都是不得寵的,因此在宮裏的人看來,織煙閣跟冷宮也差不到哪去,平時大部分時候沒人願意來,都嫌這裏晦氣。

但織煙閣偏偏是雲小魚最喜歡的那種地方:偏僻清凈,無人打擾。破舊簡陋,無人問津她倒不在意,反而覺得自在得很。

她住進織煙閣後接連多日忙裏忙外,先把整棟屋子擦得窗明幾凈、一塵不染,然後又把那些舊床舊被都用新鮮的皂角水泡了,浸上鮮花洗得香氣撲鼻。再在陽光下好好曬了幾日,等取下來時,被子上都是清新的陽光味道。

天氣越來越暖,陽光明媚的日子裏,她會采摘鮮花和嫩葉回來,插在花瓶裏妝點房間。有時還會編成花籃,把新鮮野果擺在裏面放在桌上。

她還把屋前的那小片地開墾了出來,一半種上鳳仙花等開花了摘來塗指甲,一半種上黃瓜等結果了給自己吃。

日子於是又變成了雲小魚喜歡的樣子,她獨自生活在織煙閣,簡單而平靜。

直到那晚,她的織煙閣迎來了一位意想不到的客人。

那日是向南霄的登基大典,宮墻外普天同慶,宮墻內的織煙閣裏,雲小魚卻靜靜地看了一天的書。她看得很投入,直到日落西山才想起自己已經一天都沒怎麽吃東西了。

此時皇宮內的正殿紫雲殿上空開始燃放煙花,雲小魚走出屋子時,正好一朵銀色的煙花在她頭頂綻放開來,絢爛非常。

她擡頭默默地看了片刻,腦中浮現的卻是那年自己剛入西陵皇宮,在昭陽殿跟明月守歲時看到的那一片煙火。那時她無憂無慮,若硬要說有什麽煩惱,便是見不到袁長志的相思之情了。

而白駒過隙,時光飛逝,從那時至今,轉眼竟已八年。

雲小魚想到這些年來經歷過的種種以及此刻的境況,心中湧起一陣酸楚,她趕緊走到井邊,準備打水做飯,讓自己不再去想這些過往的事。

她把水桶放到井裏,盛滿水之後正要往上提,卻發現吊水桶的轉輪被繩子纏住了,水桶被卡在了一半,提不上來。

雲小魚攥住繩子,試著空手把水桶拎上來,怎奈繩子跟轉輪纏得太緊,她手都被繩子勒紅了也沒拎上來。

這時天已經全黑了,雲小魚用手背抹了把額頭上的汗珠,往四周看了看,想找個工具借借力,卻連根木棍都找不到。她正發愁,忽然身旁站過來一人,伸手握住繩子,幫她把水桶從井裏拎了上來。

雲小魚仔細一看,這人竟然是夜燳。他把水桶提上來之後對她說道:“你是要做飯麽?我也正好沒吃,一起吃如何?”

雲小魚怔怔地看著他,夜燳見狀笑道:“你難道是第一次見我麽,為何這麽驚訝?”

雲小魚這才發覺自己一直在盯著人家出神,不禁赧然一笑道:“從前我並不知道你是誰,現在知道了,想不到你會出現在這裏。”

“現在跟從前有什麽區別?從前我是皇上,現在不是了,你就不願意見我了麽?”

雲小魚急忙擺手:“當然不是。”

夜燳微微一笑:“不是就走吧。”他提起水桶走進柴房,把水桶放在地上,挽起袖子,看著竟像是要做飯。

雲小魚連忙攔道:“陛下,我來吧。”

“我已經不是陛下了。”

雲小魚搖了搖頭:“有些事不是說變就變的,在我心裏你還是陛下。”說著她把他往柴房外輕輕推去,夜燳卻不走,瞧著雲小魚道:“你知道我為何來找你?”

“為什麽?”

“就是因為跟你在一起時,我不用裝得像個皇帝。你現在卻非要我做我不想做的人,我既然來了,就不能讓我做回自己麽?”

雲小魚聽了這番話,看了他半天,仿佛終於明白了他的心意,輕嘆道:“好吧。那我做飯,你幫忙,好麽?”

夜燳微笑道:“好。”

“咱們今天吃清炒豆芽、涼拌豆腐絲,外加一個青菜湯。”

“好。”

兩人在柴房裏忙碌了半個時辰,三盤菜就被端上了桌。雲小魚給夜燳擺上碗筷,跟他一起坐在桌旁,說道:“粗茶淡飯,但菜都是新鮮的,將就吃吧。”

夜燳滿意道:“粗茶淡飯足矣。”

雲小魚給他夾了些青菜到碗裏,忍不住問道:“你養尊處優慣了,將來沒有那麽多人侍候你了,你能習慣麽?”

“習慣都是從不習慣開始的,不習慣多了,也就習慣了。”

雲小魚噗嗤一笑:“你現在說話就跟個禪師似的。”

夜燳淡笑道:“或許我將來真去做個和尚,現在說話像一些,有何不可?”

雲小魚聽了,認真地問道:“你不後悔麽?”

夜燳眼皮也不擡,邊吃著碗裏的菜邊問:“後悔什麽?”

“後悔放棄王位。”

“不後悔,若讓我重新選擇,我還會這麽做。”

“從古至今,王權富貴是多少人不惜犧牲性命都想得到的,你居然說不要就不要了。”

夜燳笑道:“這有何難,想通了就沒有不舍了。”

雲小魚輕聲道:“可是就這一句想通,多少人知道,卻做不到。”她這句話像是說給夜燳聽,更像是說給自己聽。

夜燳道:“我看你就蠻有慧根,將來你若想明白了,就來找我。”但他很快又道,“只可惜即便你想明白了,卻還是不得不糾纏於塵世間的情緣,身不由己,不得脫身。”

“你這話我又有些聽不懂了。”

“聽不懂才好,聽懂了又該覺得痛苦了。”

雲小魚覺得他有時說話虛無縹緲,有時又似乎很有道理,她咬著筷子瞧著夜燳,問道:“你這麽聰明,為何要裝傻呢?”

夜燳頓了頓,答道:“這件事,遲些我會告訴你。”繼續夾菜吃了起來。

雲小魚又問道:“你將來會去哪裏?”

“歸隱,歸隱,就是要歸去一個不為人知的地方隱藏起來,所以去哪裏是不可說的。”

“你之前為什麽說你知道我們的前世今生?”

夜燳微微一笑,放下筷子,對雲小魚道:“你可知道你現在這樣問我一句,我答你一句,便是俗稱的師徒問答,你再問下去,我就該收徒弟了。”

雲小魚臉一紅:“我只是覺得你是個很不可思議的人。”

夜燳笑問:“有何不可思議?”

雲小魚道:“你真的是皇上哎!”

夜燳聽罷哈哈大笑:“皇上有何不同,皇上也是人而已。我且問你,你是否會因為我是皇上而喜歡我,或者因為我不是皇上而不喜歡我?”

“你說的喜歡是……”

夜燳溫和地笑了笑:“喜歡跟我這個人說話聊天。”

雲小魚立刻道:“那無論你是不是皇上我都喜歡你。”

夜燳笑問道:“你喜歡我什麽?”

“聰明、有趣,而且重情重義。”

“我當時是個瘋子,你又如何能看出來我重情重義?”

雲小魚靦腆地笑了笑:“因為你贏了桃花玉簪給我。”

夜燳忍不住再次大笑:“所以我才來找你,因為跟你說話實在輕松有趣極了。”

雲小魚甜甜一笑,卻沒再說話。夜燳瞧著她,眼神中流露出惋惜之色:“可惜你現在還不能走,否則你跟著我雲游天下,也是不錯的。”

雲小魚好奇道:“我為什麽不能走?”

“因為你的情緣都是債,還完了你才能解脫。”

雲小魚聽得有些發懵,夜燳見她神情懵懂,淡淡一笑,用筷子輕點了點桌上的菜:“聽不懂也好。吃飯吧。”

雲小魚和夜燳聊著聊著,不知不覺就到了深夜。夜燳起身走出房間,站在院中仰頭看了一會兒夜空中的月亮,忽對雲小魚道:“我得走了。”

雲小魚心中隱隱有些失落,問道:“你要去哪裏,真的不能告訴我麽?”

夜燳瞧著雲小魚,好似有些猶豫,最後說道:“不能說。但等你能找我、並且想找我的時候,我會去找你的。”

雲小魚微喟道:“我總是不太能聽懂你的話。”

夜燳笑道:“你雖然經常說你不太懂我的話,但卻總是選擇相信我。”

他從懷中掏出一封信,遞給雲小魚:“這封信是我寫給你的。這封信裏所寫的事我從未告訴過任何人,至於你看完之後給不給其他人看,都取決於你。無論你怎麽做,都是命運的安排,於我已經關系不大了。”

雲小魚接過這封信,擡起頭看著夜燳,眼神中有些戀戀不舍。

夜燳微微一笑,摸了摸雲小魚的頭,說道:“多珍重。”而後轉身離去。

雲小魚看著他的身影消失在夜色中,心底裏忽然生出一種羨慕:羨慕他的灑脫,更羨慕他的自在。

她忽然覺得,像他這樣的人,世上或許再沒有第二個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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